感悟人生
刚给汉族弟子们传讲完《君主法规论》,张雷就找到了我。不过,这次不像往常那样来向我提问,而是想让我分享他三十来年对人生的感悟,特别是学佛前后的体会。
张雷住的地方就在我住房的旁边。朝来暮去,他的那张平和而略显清瘦的脸常常在我眼前晃动,因而对他也就多了一份注意。很少看到他「激扬文字」的年少轻狂,常常是静静地坐在经堂里;有时则文雅地抿着嘴,看着别人辩经,有了问题就来问我。一来二去,我对他的了解也就多了起来。
张雷有一个在常人看来非常值得称羡的家庭:外公是高级干部,父母也都是高级知识分子,哥姐全都留学美国并获博士学位。特别是哥哥从美国回国后,在北京创建了国内非常成功的一家中文网站公司,由此成为站在这个时代浪尖上的风云人物。张雷也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家庭背景下出家求道的,这使他在望子成龙的父母眼中,多少成了一个不和谐的音符。
不过,我却因此更喜欢这个年轻人了。假使他呆在世间奋斗一番,充其量不过成为千千万万个奋斗者中的一员。风云变幻之后,这世间也许就少了一位从容静观云卷云舒的特立独行的清醒者了。无数人在无数世的时空里,已经演绎、正在演绎、还要演绎无数个大同小异的故事,「顷刻一声锣鼓歇,不知何处是家乡」。既然百年浑是戏文场,为何不能允许我们的张雷,乃至更多的张雷们放下纷纭虚幻的戏梦人生,去寻找一条通达真实的光明之路呢?
我相信张雷会找到的!一如我相信他的品性,相信在他那看似并不壮实的身躯背后,深藏着一个饱含睿智的灵魂。
记忆当中,有一幅画面,印象总是那么深刻:每当喇荣进入多雨的季节,在汉经堂的门前,总有张雷的身影。他正趴着身子掏水沟里的泥巴,脸上还是那种平和的表情……
我讲得太多了,还是听听张雷的心声吧。
每当我站在都市的街头,看着东奔西走的人流,我就会为自己感到庆幸:庆幸自己没有落入他们当中,整日忙碌于世间琐事,而无暇思维生命的意义;庆幸自己有缘进入佛门,在佛陀的慈悲目光中,认真地修学佛法。
在今日的社会里,人们崇尚科技文明,追求物质享受,而对中华民族的血脉——释、道、儒的内涵已渐渐地完全淡忘,甚至还有人曲解诽谤。这真令人十分遗憾与不解。作为在新时代受过高等教育的我,又是如何放弃世间的奋斗与追求,重新认定自己的人生目标转而趋向佛法的呢?
提起佛教,不少人认为那仅是一种劝人行善的说教而已,只有那些在社会上落魄潦倒的人才会出于无奈而将之作为避风港。对这种看法,我绝对不会同意。在自己的感受中,我觉得实践佛法才是最现实且最真实的。反倒是社会中的人们,由于受到种种外在观念、境界的影响,从而淹没了内心的觉性,他们在飘忽不定的分别念中虚度时光,从未想到去内求心性的光明本性,这实在令人惋惜。
我出家的时候,周围的人大都不理解,他们嘴上不说,心里却想:「这个人有这么好的家庭条件、那么远大的发展前途,他却偏偏要去当和尚,恐怕是有问题吧。」每当我忆及他们的这种看法,一种被人误解的悲哀总是掠过心头。当一个人内在的觉悟力显发的时候,当他去追寻更完美的人生的时候,怎么能说他有问题呢?
回首往事,我觉得自己走上这条路是顺理成章的。出生于传统知识分子家庭的我,从小就被父母告知要靠自己的拼搏奋斗去创造美好的生活。我的家庭有一种浓厚的积极向上的氛围,我也像很多年轻人一样,斗志昂扬,充满奋斗精神,想像着自己也应走大哥开辟的道路,成就一番事业。在母亲的鼓励下,从十五岁至二十二岁这七年间,我几乎都是在书桌旁度过的,竭尽心力地学习文化课程。在西安西北大学物理系学习的几年中,我基本上都是泡在图书馆和教室里。当时,我觉得自己的生活充满了阳光,我的奋斗目标一定会实现,有时甚至会情不自禁地引吭高歌一番……
每个人的心理确实是各不相同。若换一个人在我的环境下,他或许会很自然地按这个路线走下去,即大学毕业后出国深造、开办公司、开创事业,他或许会很满足于这种生命流程。但对我而言,即使是在最繁忙的日子里,我的内心深处也隐隐地有另外一种感觉。特别是到大四时,我开始渐渐觉得自己多年来一直为实现自我价值而努力拼搏着,但为什么内心却始终没有一种真正的成就感?而且越奋斗,内心竟越感到空虚。多年来,我费了那么大的心力去学习知识,内心不仅得不到安详明净,反而感到更加纷扰杂乱、无所适从,好像没有着落一般。难道生活就是建立在念啊、写啊、算啊等上面吗?难道人生就是在这种公式化的程序中度过吗?什么样的生活才能让自己的心真正回复到无忧的状态:不为烦恼所缚,不为名利所驱?
也就是在这个时候,我开始接触了佛教。
第一次去西安卧龙寺拜见禅门大德智真长老的情景是刻骨铭心的。一进寺院,看到那雕梁画栋的门庭、相好庄严的佛像、令人向往的禅堂,内心顿感亲切清凉。特别是见到师父端坐在那里,巍巍堂堂、一尘不染的样子,一下子就吸引住了我。师父说:「大街上的人大多醉生梦死,你懂吗?回去看《大佛顶首楞严经》,把它背下来,自己参参看……」
当我郑重地打开《楞严经》时,心里既欢喜又恭敬。原来世间上还有佛法这么个广阔天地!我以前怎么就不知道呢?佛经中说,众生愚迷向外驰求,舍却自家心性宝藏,妄受轮转。这不就是说的我吗?这么多年来,我一直为父母的希望而活,为社会的标准而活,为别人的评价而活,就是从来没想到过自己真正需要什么,没想到自己的心应安住在什么地方。我不能再这样活下去了,我应皈依三宝,学习佛陀的智慧。
从那以后我就常去卧龙寺,静静地坐在师父身旁,听师父用那如洪钟般的声音开示佛法真谛。渐渐地,我的内心也明朗起来,觉得应将佛法作为自己生命的主流,心思不应死盯在世间的区区小利、小我上,而应放开胸怀去了悟真实的自心,实践自觉觉他的理想。后来,我就瞒着父母干脆放弃了托福考试,并最终走上了出家之路。
转眼间,出家已近八年。时间愈久,信仰弥坚。我觉得既然人生最可宝贵的就是生命,那么将有限的生命投入到菩提觉道上才是最有意义的。
记得一位熟人曾对我说过:「你常年在深山古寺中伴随着青灯黄卷,能耐得住寂寞吗?你的哥姐在社会上的发展都很成功,他们才可说是实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,才最现实最实际。你整天在那空洞的理论中打转转,这不是活得太虚无了吗?」对于这样的提问,我要说的话很多,但最想说的就是:且不管佛陀怎么说,也不用考虑世间哲理,让我们静下心来观察一下自己的身心。现实中,我们大家都希望远离烦恼、获得安乐,人之常情千古如是。我们也确实能感受到世间的不少快乐,但我们不应仅停留在这种快乐的表面上,我们应冷静地观察快乐的实质内涵。这样我们就会发现,这种所谓的快乐背后隐含着许多过患,由于快乐的不稳定性、无常刹那性,所以快乐是变易的、脆弱的、不实有的,刚才还很快乐,但马上就会变成痛苦,有谁能长久地留住了快乐呢?因为快乐是造作无常性的缘故,它的本性是不快乐。在大多数的时间里,倒是坚固难化的痛苦占据了我们大部分的生活内容。更何况死亡并非痛苦的终结,人死后并非如灯灭,其心识之流会随业力表现在来生。若我们今生的行为对自己不负责任的话,则来生定会感受与之相应的苦报。所以,世间的快乐是暂时的、不可靠的,其本性是苦谛,我们不应当将自己宝贵的人生建立在对它的追求上。
当我们内心远离了一切贪求、嗔恨、愚痴的时候,我们就不会为小乐所拘,反而会柳暗花明一般进入一种博大恢弘的光明天地,获得真实究竟的无上大乐。所以舍弃世间暂时的蝇头小利,而去体悟、实证圆满的佛果,你能说那不是更现实、更贴切吗?真正以佛法御心的人,他所获得的那份寂静安宁、喜悦善妙的人生境界,有几个被世俗所累、所缚的灵魂能够品味?全身每一个细胞都浸淫着贪执、滴淌着欲望的现代人,往往不息妄心,一味地只知心向外求。而外境无边故,那么所知也无边,所求亦无边,如此下去,永远也没有满足的时候了。而一旦当我们回心向内,息灭一切贪执时,内心的清净光明就会显现,人才能真正成为万法的主人,而不是外物的奴隶;才会成为精神的自主者,而不是异化的拜物教徒。
实际上,佛陀所宣示的道理是真实无谬的,可现代人往往都忽视过去了。因现代人太热衷于外在的追求,只知满足眼耳鼻舌身意六根的贪着,很少有人去观察现象界的本面,去探寻造成万事万物的本质根源在哪里,从而从根本上把握自己的人生,创造自己的美好前程。
了知此理,我更愿在佛法上精进求索了。《华严经》云:「譬如热时焰,世见谓为水,水实无所有,智者不应求。」智者了知世法如梦如幻,如影如阳焰,如水中月,如谷响声,因而弃之如敝屣,难道我还要对之孜孜以求吗?或许踏着兄弟们的肩膀,我可以走出一条舒适安逸的成功之路,但我想告诉大家:「曾经沧海难为水,除却巫山不是云。」一个人已经得到了金子,他还会再去捡破烂吗?
等张雷谈完的时候,天空中又细雨霏霏了。不用说,等一会儿他肯定又会儿去疏通排水沟了。没人要求他这样做,他会默默地做,就像没人逼他出家,他自己选择了这条道路一样——这是他的本性使然。
此时我又想起了一副对子:
劝君为善曰无钱,有也无;祸到临头拥万千,无也有。
若要与君谈善事,去也忙;一朝命尽丧黄泉,忙也去。
张雷选择了让心回复到本来清净状态的道路。我想,面对未来的人生之路,他一定会越走越从容。而当大多数心随境转的众生,真的走到黄泉路上时,恐怕就不会那么自在了。
好自为之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