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蛇与绳索”是佛教说明空性的经典例子。假设有一个胆小鬼叫杰克,他对蛇有恐惧症。杰克走进一个幽暗的房间,看见一条蛇蜷曲在墙角,顿时惊吓不已。事实上他看到的是一条花纹的亚曼尼领带,但是由于惊慌,他误认所见的东西,严重到可能把他吓死的程度——被一条不真实存在的蛇给吓死。当他认为那是一条蛇的时候,所经历的痛苦和焦虑,就是佛教徒所说的轮回(samsara),那是一种心理陷阱。幸运地,杰克的朋友姬儿走进了房间。姬儿沉稳、正常而且知道杰克以为自己看到一条蛇。她可以开灯,跟他解释这儿并没有蛇,事实上只是一条领带。当杰克知道自己是安全的,这种解放就是佛教徒所说的涅槃(nirvana)——解脱与自由。但杰克的解放是根基于一个谬误威胁的消除。本来就没有蛇,本来就没有任何会造成他受苦的东西。

 

很重要的是要了解,当姬儿开了灯,指出这儿并没有蛇的时候,她同时也说明了并没有“蛇之消失”(无无明,亦无无明尽)。如果她诚实,她不能说蛇现在走了,因为从来就没有蛇在那儿。她也没有把蛇变不见,正如悉达多并没有制造空性一般。这就是悉达多坚持他不能挥挥手就把人的痛苦去除的原因。他自己的解脱也不能像某种奖品,分块赠送或与人共享。他所能做的只是解释他的经验,告诉大家其实从头就没有痛苦,就好象为我们开灯一般。

 

当姬儿见到杰克吓呆时,她有一些选择。她可以直接地指出这儿并没有蛇,或者她也可以用善巧方便,将“蛇”引出这个房间。但是假如杰克已经惊吓到无法分辨蛇和领带,即使开了灯,而姬儿不善巧的话,她也可能把事情弄得更糟。如果她拿了领带在杰克面前摇晃,他可能心脏病发作而死。但如果姬儿够善巧,知道杰克被迷惑了,她可以说,是的,我看到蛇了,然后小心地将领带取出房间,让杰克暂时感到安全。也许过了一会儿,当他稍事放松后,再温柔地带他去了解事实上从一开始就没有蛇。

 

如果杰克根本就没有进去这个房间,如果根本就没发生过误解,那么整个看见或没看见蛇的景象就毫无意义了。然而因为他看见了一条蛇,陷于此景象之中;而且由于他被恐惧所瘫痪,就想要有逃离的方法。悉达多的教法就是这种解脱的方式,而他的开示就叫做“法”。“法”有时被称为一条“神圣”的道路,然而严格而说,在佛教中并不存在神性。一条道路就是一个方法或工具,带领我们从一处到达另一处;在此,“法”就是带领我们走出无明,抵达无无明的道路。我们用“神圣”或“崇高”的字眼来形容,是因为法的智慧能让我们从恐惧和痛苦中解脱,而这一般而言,是神的角色。

 

我们的日常经验充满了不确定性,偶尔的欢乐、焦虑,以及似蛇一般缠卷着我们的情绪。我们的期待、恐惧、野心,以及普遍的歇斯底里创造了黑暗和阴影,因而让这条蛇的幻相更加生动。如同胆小鬼杰克般,我们在黑暗房间的各个角落搜寻解答。悉达多教法的唯一目的,就是让我们这些胆小鬼,了解我们的痛苦和妄想都只是基于幻相而来的。

 

虽然悉达多不能以挥挥魔杖或某种神力来抹去痛苦,但在开灯这件事情上,他是非常善巧的。他提供了许多道路和方法来发现真相。事实上,在佛教中有成千上万的道路可循。为何不把它们简化成一种方法呢?正如不同的疾病需要有不同的药方一样,对不同的习气、文化及态度,不同的方法是必要的。走哪一条路,需要看弟子的心态以及上师所具有的善巧而定。悉达多没有一开始就用空性来惊吓大家,反而以一般的方式,诸如禅定以及行为规范——做正确的事、勿盗窃、勿妄言等来教导众多的弟子。根据弟子的本性,他定下了不同程度的出离及苦行,从削发到不食肉等等。对一开始无法听闻或了解空性的人,以及天性适合苦修的人而言,这些状似宗教性的严格道路很有效。 

 

对于我们这种心智被实用主义所制约的人,了解空性是困难的;因此密勒日巴躲进牦牛角,几乎总是被说成只是寓言而已。它放不进我们的小脑袋里,就好像大海放不入井里一般。从前,井底住了一只蛙。有一天它遇见了一只海边来的蛙。海蛙说了一大堆海洋的趣事,并且夸耀海洋有多大,但是井蛙不相信。它认为自己的井是世界上最大、最美妙的水域,因为它没有参考点、没有经验、没有理由不这样想。于是海蛙带了井蛙去看海。当井蛙见到海之巨大时,心脏病发作而死。

 

然而了悟不必须是致命的。我们不需要像井蛙一般,面对空性惊吓而亡。如果海蛙能够有稍微多一点的慈悲心和善巧,也许它可以做一个更好的向导,井蛙也不至于吓死,也许它还会移居到海边也说不定。而我们也不需要有超自然的天赋才能了解空性。这和教育以及愿意观察事物所有的部分以及隐藏的因缘有关。有了这种洞见,我们就会像布景设计师或摄影助理在看电影。专业者能看见我们所看不见的东西。他们看见摄影机如何安置,以及其它观众们不知道的电影技巧,因此对他们而言,这幻相被拆解了。但专业者在看电影的时候,还是可以尽情享受。这就是悉达多超然的幽默。 

 

悉达多完全了解,在这个相对世界中,你可以泡杯乌龙茶来喝——他不会说这儿没有茶,或说茶是空性。如果他要说什么,那么他会提醒我们,茶并非如其所现;举例说,茶是在热水中枯卷的叶片,然而某些茶痴对茶叶迷得过火,配制特殊的混合,创造出类似“铁观音”这种名字,而且一小撮卖到几千元之多。对这些人来说,它不只是水中的叶子而已。这也是为何在悉达多教法一千五百年后,一位叫帝洛巴的佛法继承者,对他的学生那洛巴说,不是显现(外相)困住了你,而是你对显现(外相)的执著困住了你。

 

从前有一位貌美的女尼名叫乌帕拉。有个男子深深地爱恋她,到处跟随她。他的追求令她很不舒服,想要躲开,这男子却锲而不舍。终于有一天,她走到这男子跟前,面对着他,他吓了一跳。他结巴地说,他爱恋她的眼睛。她毫不犹豫的就把眼球挖了出来给他。惊吓之中,他了解到我们是多么容易陷入且迷惑于和合的部分。当他从惊吓和恐惧中恢复过来后,成了她的弟子。

 

另外一个日本佛教传说中,有两位禅宗和尚下在准备渡河。一位女子请求他们背她过这湍急的水流。这两位和尚都是受过重戒,不可碰触异性,但其中年长的一位毫不迟疑地将她背了起来下水。抵达彼岸后,他把女子放下,也不交谈就走了。几个时辰过后,年轻的和尚忍不住问道,我们不是比丘吗?为何你背那位女子过河呢?年长的和尚答道,我早已把她放下了,你怎么还背着她呢?

 

在短暂清明的时刻,我们或许可以了解抽象概念的空性;譬如美和丑,这些本来就见仁见智。但对于非抽象的事物,比如需要修理的车子、要付的帐单、威胁健康的高血压、支持我们又需要我们支持的家人等等,就很难了解它们的空性了。我们不愿或不能视这些为幻相,是绝对可以了解的。但是,执迷于顶尖时装、高级餐饮、名流地位、精英俱乐部会员等这种奢华时,就相当可笑了。许多人纵容自己在每个房间都装电视,或者将拥有二百双鞋子视为必需。在亮丽的服饰店里,购买一双Nike球鞋或Giorgio Armani西装的愿望,已经是远远超过维生需求的本能了。甚至有人在店里为抢购手提包而打起架来。商品包装和市场研究的和合现象是如此地精密算计,使我们变成追求标签的傻瓜,接受一些完全和材料价值无关的荒唐价码。甚至从政治的角度上看,我们也完全忘记了童工的问题。由于大多数人都认为这些东西是有价值的,因此对一位注意形象、酷爱Louis Vuitton的人,很难让她了解她对这真皮手提包的迷恋是无自性的,更不要说让她了解这手提包本身无自性。由于大众文化的不断强化,资产阶级身分和标签的重要性在我们的心中变得更坚实,也把我们的世界变得更不真实。

 

除了搜刮者和市场天才们的操纵之外,我们还被民主主义和共产主义等政治制度,“个人权利”这种抽象概念,以及“生存权”、“反堕胎”或“死亡权”等道德立场所推挤拉扯。政治世界中,充满了这种标签,而真正领袖出现的机会微乎其微。人类有过各种不同的领导人,他们都各有所长,然而人们仍然受苦。也许有一些不错的政治人物存在,但是为了赢得选举,他们必须将自己标记为支持同性恋人权或反同性恋人权,即使他们对这些议题并无强烈的感觉。我们常会发现自己不自愿地附和大多数人的想法,以便在这个所谓民主的世界中与人共处。

 

很久以前,在一个严重干旱的国家,有个备受尊敬的占卜者预言七日之后终将下雨。他的预言实现了,大家都非常高兴。他又预言了会有珍宝之雨到来,预言又再度成真。大家都变得又高兴又富裕。他的下一个预言说七日后会再下雨,一场诅咒的雨,任何喝了这雨水的人就会发疯。于是国王下令储存大量的净水,以免喝到这受诅咒的雨水。但他的子民们没有储水的设施。当雨下来后,人们都喝了水而疯狂了。剩下国王一人是“正常”的,但他却无法治理疯狂的子民。无计可施之下,他最后只好也喝了诅咒的水。为了要统治他们,他必须分享他们迷惑。

 

如同环球小姐选美一样,在这个世界上,我们所做、所想的任何事情,都是基于一个非常有限的共同逻辑系统。我们非常强调共识。如果大多数人同意某件事物是真实的,通常它就变成正当有效的。当我们看着一个小池塘,我们人类认为它只是个池塘,但对池里的鱼儿来说,这是它们的宇宙。如果我们采取民主的立场,那么水中族群一定会赢,因为它们比我们这些观池塘者为数多得多。多数决不见得永远都对。糟糕的大卖座影片可以赚得大量的利润,而一部独立制作的优秀影片却只有少数人观赏。而且由于我们依赖群体思考,这世界通常是被最短视而腐败的统治者所治理;民主制度只是诉诸于最小公约数而已。 

 

在佛教哲学中,一切为心所觉受之事物,在心未觉受之前不存在;它依存于心。它不独立存在,因此它不真实存在。但这并不表示它没有某种程度的存在。佛教徒称这觉受世界为“相对真理”——这是被我们凡夫心度量而且标示的真理。要认定为“究竟”,真理必须非造作而成,它不能是想象的产物,而且必须不依靠诠释。

 

虽然悉达多证悟了空性,但空性并不是由他或任何人所制造的。空性不是悉达多获得天启的结果,也不是为了让人们快乐所发展出来的理论。不论悉达多开示与否,空性即是如此。我们甚至不能说它一直都是如此,因为它超越时间,而且不具形式。空性也不应被解释为存在的否定(也就是说,我们不能说这个相对的世界不存在),因为要否定某个事物,你就要先承认有某个东西可以被否定才行。空性也不会消除我们日常的经验。悉达多从来没说过有什么可以取代我们所觉受的更壮丽、更美好、更纯粹或更神圣的东西,他也不是虚无主义者,否定世间存在事物的显现与功能。他并没有否定彩虹的显现,也不是说根本没有那杯茶。我们能享受经验,但仅仅由于能够经验某事,并不代表它就是真实存在的。悉达多只是建议我们检视自己的经验,而且思维它可能只是一种暂时的幻相,如同白日梦一般。

 

如果有人要你展开双臂飞翔,你会说我不能飞。因为在我们相对世界的经验中,飞翔实质上是不可能的,就好像躲进牦牛角一样。但是,假设你在睡眠中梦见自己在空中飞翔,如果在梦中有人说,人类不能飞翔,你会说,可以啊,你看!然后你会飞走。悉达多会同意这两种情况——当你醒着时,你不能飞;而当你睡着时,你能飞。这道理是在于因缘是否具足;要能飞翔的一个缘,是睡眠。当你没有它,你就不能飞,有了它,你就能飞。假设你梦见你能飞,而醒来后还继续相信你能飞,那就麻烦了。你会掉下来,而且会失望。悉达多说,即使在相对世界中醒着,我们还是在无明中沉睡,如同在他出走那夜的宫女一般,恰当的因缘聚合时,任何事情都可能出现。但当因缘消散,显现也就停止。

 

悉达多将我们在这个世界的经验视如一场梦,他发现我们的习性执著于此梦幻般相对世界的显现,认为它是真实存在的,因而落入痛苦和焦虑的无尽循环之中。我们深沉于睡眠之中,如同桑蚕在茧中冬眠。依据我们的投射、想象、期待、恐惧和迷惑,编织出一个现实。我们的茧变得非常坚实而绵密。我们的想象对自己来说是如此地真实,因而困在茧中,无法脱身。然而,只要了解这一切都是我们的想象,就能让自己解脱。

 

要从这睡梦中醒来必须有无数的办法,甚至像Peyote仙人掌或美斯卡灵(一种致幻剂)都可能让我们对“真实”的虚幻层面有一点模糊的概念。然而药物无法让我们全然觉醒,其它原因不说,至少因为这种觉醒要依靠外在元素,一旦致幻剂的药效消失,经验也就消失了。假设你正在做一个恶梦,这时只要闪过一个念头,了解自己是在作梦,你就会醒来。而这一闪的火花可能来自梦中。当你在梦中做某些不寻常事情时,就可能受冲击而了解到你是在睡梦之中。Peyote仙人掌和美斯卡灵或可藉由显现心识和想象的力量,而触发短暂的了悟。药物的迷幻会让我们暂时地认识到幻相可以如此真实而可信。然而使用这种药物是不恰当的,因为它们只能提供不真实的经验,而且还会伤害身体。相反的,我们应该立志达到全然又究竟的觉醒,不依靠外物。了悟来自内在对我们才有用。我们真正需要的,是从习气、想象和贪著中觉醒。修心和禅定是处理心流最迅速、最安全、最有效的方法。如同悉达多所说,你是自己的主人。

 

许多对佛陀的教法不甚了解的人,认为佛教是病态的,他们认为佛教徒否定快乐,只想到痛苦。他们设想佛教徒排斥美丽及身体的享受,因为这些是诱惑;佛教徒应该是纯净而节制的。事实上,在悉达多的教法中,并不特别反对美丽和享乐甚于其它的任何概念——只要我们不认为它们是真实存在的,而迷失其中。

 

悉达多的一位在家弟子,是一位战士,名叫文殊师利,以机智和狡黠闻名。文殊师利的弟子中,有位非常用功而且备受尊敬的比丘,以修行“不净观”著称。“不净观”是给贪爱重,欲念盛的人所设计的修行。修这个法,要观想所有的人都是由血管、软骨、肠子等等所组成的。有一次,文殊师利决定以他的超自然能力来试炼这位勤奋的比丘。他将自己化身为一位美丽的仙女,来到比丘面前诱惑他。一时之间,这位好比丘保持端庄,一点也不动。但文殊师利使出了难以抗拒的诱惑力,于是比丘被她迷住了。比丘自己很惊讶,因为多年的禅定修行以来,他曾成功地抗拒了一些当地最美丽的女人。比丘既惊恐,又对自己失望,于是开始逃跑。但仙女文殊一直追逐他,直到他筋疲力尽,倒在地上。当这位诱人的女士靠近时,他想,完了,这美丽的女郎要拥抱我了。他紧闭双眼等着,但什么也没发生。当他终于睁开眼睛时,仙女化为碎片,文殊师利笑着出现。想象某人美丽是一个概念,他说道,执著于这个概念就会限制你,将你捆绑成结,而且禁锢你;然而如果你想象某人是丑陋的,那也是一个概念,也会绑住你。

 

年复一年,我们花大笔金钱来让自己和周遭的事物变得更吸引人。但什么是美丽?我们会说情人眼里出西施,但数以百万计的人,观赏环球小姐选美大会,却根据评审团告诉我们谁是全宇宙最美丽的人。这十位左右的评审团员基本上给了我们美丽的终究定义。当然,每次一定会有人有异议,因为在全宇宙中,他们显然忽略了新几内亚的美女,以及在拉长的脖子上带着环扣,优雅的非洲部落女子们。

 

如果悉达多观赏环球小姐选美大会,他会看到全然不同的一种究竟的美丽。在他的眼里,带上后冠的那位不可能是究竟的美人,因为她的美貌依赖于观赏者。根据悉达多的分析,如果她是真正的美丽,就不会需要选美大会,因为每个人都会自然而然地同意她是究竟的美人。而且如果她是真正美丽的话,就不能有一刻稍微不那么美丽。在她打哈欠、打鼾、流口水、蹲马桶或年老的时候,她都必须是美丽的,她必须永远美丽。

 

悉达多不会认为某位候选人比其它的更美或更不美。相反的,他眼里所有的女人都是非常美丽或丑陋的。他所见的美丽,是在任何一位佳丽所可能被审视的百千万种观点之中。在宇宙中的无数观点中,一定有些人是嫉妒的,有些人视她为爱人、女儿、姐妹、母亲、朋友、仇敌。对只鳄鱼来说,她是食物,对寄生虫来说,她是主人。对悉达多而言,这种多样序列的本身,就是令人惊叹的美丽。设若某人是真实而究竟美丽的话,就会固定如此而且仅止如此。所有的晚礼服及泳装、灯光及唇膏,都将没有必要。也正因为如此,我们有选美大会的展现,而且在目前,这些景象是美丽的,如同我们现在已经熟悉的那个和合无常的火圈一般。 

 

经由不停的思索,对于这些惯用的预测、理性化及贴标签,悉达多清晰地看到了它们的错误。当然,在某种程度上,这些习惯是行得通的——我们的世界似乎是根据这些习惯在运作。当我们人类谈到某个东西真正的确实存在时,会说它是确定、非想象、真实、可证明、不改变而且无条件的。当然,某些东西我们说它会改变。花苞开成一朵花,当它在改变时,我们仍然认为它是一朵真实存在的花。这种成长和改变,是我们对花之本性所具有的固定概念中的一部分。如果这变得恒常不变,我们反而会讶异。因此在这个观点上,我们对改变的预期是不变的。

 

一条河,水在流,永远在变,然而我们仍然称它为河流。如果一年之后我们再度到访,会认为它是同一条河。但它是如何相同的呢?如果我们单独挑出一个面向或特性,这相同性就不成立了。水不同了,地球在银河中转动的位置也不同了,树叶已落,新叶又长出来了——剩下的只是一个相似于我们上次见到的河流表象而已。以“表象”做为“真实”的基础是相当不可靠的。经由简单的分析,就能显示出我们一般对所谓真实的基础,都只是一些模糊的概况和假设。虽然悉达多也使用一般人定义“真实”时所用的字眼—非想象的、确定的、不改变的、无条件的——但他更精确地使用这些字眼,而非概括性的。在他的观点上,不改变必须意指在所有的方面都不改变,甚至经过彻底的分析后,仍然绝无例外。

 

我们一般人对真实的定义来自于不完整的分析,如果分析带来令人舒服的答案,如果它给了我们所想要的,我们就不再深入了。这真的是个三明治吗?这尝起来像三明治,因此我吃了。分析就停在此处。一个男孩在找寻伴侣,见到一个女孩,她看起来蛮漂亮的,于是他停止分析,就上前接触了。失望因而无法避免。悉达多的分析却持续深入,直到三明治和女孩都只是原子,甚至连原子都无法存在于他的分析中。终究什么都没找到,他于是免除了失望。

 

悉达多发现,要确定某个东西真实存在的唯一办法,就是证明它独立存在,而且不需诠释、不能造作或不会改变。对悉达多而言,我们日常生活上一切似乎能作用的机制,不论是身体的、情感的及概念的,都是由不稳固、不恒常的部分所聚合而成,因此它们随时都在改变。我们可以在惯常的世界中了解这个论点。举例来说,你可以说你在镜中反射的影像不是真实存在的,因为它需要依赖你站在镜子前面才行。如果它是独立地存在,那么你的脸不在镜前时,它也应该存在。类似地,事物要真实或独立地存在,就不能是被造作或被创造的,因为这要依赖制造者。

 

我们看着一个火圈,毫无疑问地能了解它是怎么制造出来的。我们能接受,只要所有的部分都一起正常运作,它就真的是一个火圈……至少在目前是。但是为什么对手里拿着的书或身体躺着的床,我们就不能这样想呢?它看起来像本书,其它人也视它为一本书,它的作用是一本书;但当你分析它时,也可以应用这个“在目前是”的原则。我们生命中的一切觉受都是“在目前是”。事物目前显现出存在,我们就是没有勇气或意志,如此地看待事物。加上由于我们没有以部分看待事物的智能,便将就地视它们为整体。如果孔雀身上的羽毛都被拔光了,它就不再令我们惊叹了。然而,我们并不热切地想降服于这种世界观。这就好像卷曲在床上做好梦,略微地知道自己在做梦,却不想醒来一样。或者像是看到美丽的彩虹,怕它消失而不想走近一般。有醒来的勇气,并且加以检视,就是佛教徒所说的出离心。与一般的信仰相反,佛教的出离不是自我惩罚或禁欲主义。悉达多愿意、而且能够见到我们一切的存在,都只是标签附加在并不真实存在的现象上而已。经由此,他觉醒了。 

 

悉达多认为教法不易,是千真万确的。在这个被贪婪、骄傲和物质主义所驱动的世界里,即使只是教导爱、慈悲、利他等基本原则都非常困难了,更不用说空性的究竟实相。我们被短视的想法所困,被现实性所囿限。对我们而言,能够掌握而且即刻有用的东西,才值得我们投下时间和精力。以这种条件看来,佛陀所定义的空性似乎完全无用。我们可能会这么想——思索现象世界的无常及空性有什么益处?空性能带来什么利益?

 

以有限的理性,我们对什么是有道理的,什么是有意义的,有一套定论——而空性却超越了这个限制。这似乎是由于人的心智以一种不恰当的逻辑系统在运作,因此纵然同时有着无数其他逻辑系统可供使用,空性还是无法装进我们的脑袋。我们的操作是总以为这一刻之前有数千年的历史,而假如有人告诉我们整个人类进化就在啜一口咖啡的瞬间发生,我们就无法了解。同样的,当读到佛教经典上说地狱的一天等同于五百年,我们会想是这些宗教家试图恐吓我们顺服而已。然而,想象和你的挚爱共渡一周的假期——时间像弹指般就消逝了;而与流氓强奸犯一同关在牢里过一夜,就像度日如年。如此去感受,时间也许就不那么确定了。

 

有些人可能容许一点点未知进入我们的思维系统,给予神通、直觉、鬼魂、灵性伴侣一些空间,但是我们绝大部分依赖黑白分明、有科学基础的逻辑。有少数所谓的“天才”可能有勇气或技艺来超越习俗,而只要他们的观点不是太过分,还可能用艺术家之名得到认同,像达利(SAalvador Dali)等人。还有一些闻名的瑜珈士,他们故意逾越一点点,因而被尊为“神圣的狂人”。但若你真正超越了能被接受的范畴太远,如果你完全接纳空性,人们很可能认为你不正常、疯狂及不理性。

 

然而悉达多并非不理性,他只是明确地指出一般的、理性的思维是有限的。我们不能、或不愿超越我们自己的舒适区去了解。用昨日、今日、明日这种线性的概念来操作,比说“时间是相对的”来得实用的多。我们没有被设定成能这么想:我能不改变大小或形状而进入那牦牛角。我们不能破除大和小的概念;相反的,我们一直被世代传下来的安全而狭隘的观点所局限。然而,当这些观点被审视时,却都站不住脚。举例来说,这个世界如此依赖的线性时间观念,无法说明时间没有真正的起始也没有终止的事实。

 

我们用这种充其量只能说是不准确的理性,将事物度量或标示为真实存在的。在我们认证的过程中,功能、延续性及共识这三者扮演了重要的角色。我们认为如果某个事物有功能——举例说,你的手似乎有拿着这本书的功能——那么它一定以一种恒常、究竟、有效的方式存在。一只手的照片就不能有相同的功能,所以我们知道它不是真正的手。类似的,如果某个东西似乎有个持续的品质——例如我们昨日见到一座山,而今天它还在那儿——我们确信它是“真的”,而且明天、后天还会在那儿。而当其它人确认他们也见到同样的东西时,我们就更加确信它们是真实存在的。

 

当然,我们并非随时随地都有意识地在推论、确认、标示事物的真实存在——这是在我真实存在的手中的一本真实存在的书——我们是在潜意识相信这世界确实存在之下来操作,而这影响了我们日常生活每一刻的思想及感受。只有在极少的状况下,当我们照镜子或看到海市蜃楼时,才认为有些东西只是表象而已。镜中并无血肉、海市蜃楼中并没有水。我们“知道”它们不是真的,它们没有本具存在的本质。这一类的理解,本来可以带我们更深入,但我们只停留在理性心智所允许的范畴而已。

 

因此当我们听到一个人不改变尺寸,就可容入牦牛角中时,我们没有太多选择——我们可以很“理性”,认为这根本不可能而驳斥它;或者我们引用某种对法术的神秘信仰或盲目崇拜而说,当然,密勒日巴是多么伟大的瑜珈行者,当然他能这么做,甚至还不只这些呢。这两种见解都是扭曲的,因为否认是一种低估,而盲信则是一种高估。 

 

悉达多征服了魔罗和他的魔军,证悟了本具存在的空性。他了解了我们所见、所闻、所想、所知的一切存在,纯粹只是空性,而我们将某种“真实性”附加或标示于其上而已。人们将世界标示或理解为真实,是来自于强烈的个体与集体的习气——我们所有的人都这样做。这个习气如此地强大,而空性的概念对我们而言又是如此地无趣,因此几乎没有人愿意去追求如同悉达多的了悟。相反地,我们恰如在沙漠中走失的旅人,瞧见远处有生气盎然的绿洲;这绿洲只是热气在沙上的反射而已;然而,由于绝望、饥渴与期待,这位迷失者把它看作是水。他用尽了力气,走到那儿,才知道这是海市蜃楼,于是极度失望。

 

纵然我们不认为自己这么绝望,而且相信自己是受过教育、正常、清醒的,但是当我们看见及感受一切都真实存在时,我们的行为就如同那位沙漠中的迷失者。我们急切地想要找到真实的伴侣关系、安全感、表扬、成功,或只是安详宁静。我们甚至能抓到与欲望相似的东西。但就像那位迷失者,当我们依赖外在的实体性时,终究会失望。事物并不如其所显现——它们是无常的,而且不完全在我们的掌控之中。

 

如果我们像悉达多一样确实地去分析,就会发现诸如形体、时间、空间、方向、大小等附加的标签,都很容易被解构。悉达多悟到,甚至自我都只存在于相对的层次,恰如海市蜃楼一般。他的体悟,终止了期待、失望与痛苦的循环。在证悟的时刻,他自忖,我已找到一条深奥、安详、非极端、清晰、满愿又有如甘露一般之道。然而,如果我想表达它,如果我想教给他人,没有人有能力听闻了解。因此我将留在林中,安住于此祥和状态之中。据说,天王因陀罗和梵天听到了悉达多的计划,现身恳求他不要退隐林中,请他为众人说法。他们说,虽然不见得每个人都能了解你所有的教法,但是有少数的人可能会了解,能帮助这些少数的人,就非常值得了。

 

悉达多尊重他们的请求,于是出发前往瓦勒那西(Varansi)。在当时,恒河边上的瓦勒那西就已经是知识分子和思想家聚集的伟大城市了。当悉达多到了靠近瓦勒那西附近的鹿野苑,遇见了当初由于他破了誓言,喝了苏佳达供养的羊奶而离他而去的伙伴们。他们看到了悉达多远远走来,就共同决定不理会他,不跟他打招呼,更不用说站起来对他顶礼。他们讥讽着说,那个骗徒来了,然而,对一位如悉达多一般已经了悟空性者,诸如赞誉及批评、尊重及藐视、好与坏的概念全都不重要。这些都是薄弱的注解,因此不需要认为它们是实在的而加以反应。因此悉达多完全不自负、不迟疑、也不骄慢地走近他们。由于他毫无自我意识,步伐如此庄严,这五位禅修者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。悉达多于彼时彼地,给了第一个开示,而这些过去的同修,则成为他的首批弟子。 

 

悉达多证悟后不久,他的话语,我们所称的“法”(dharma),开始深入印度各阶层的生活。它超越了种姓制度,吸引了大众,不分贫富。公元前三世纪的阿育王,原是一位残酷的战将及暴君,曾经为了巩固政权,不眨眼地杀害他最亲近的人。然而甚至连阿育王,最终都在法中找到真理,成为一个爱好和平的人,并且被认为是在佛教历史上最具影响力的护持者之一。

 

由于众多如阿育王一般的护持者,佛法得以持续兴盛,跨出印度疆界,传播四方。在公元第一世纪左右,距菩提迦耶一千多公里,在西藏的一个叫恰格叉的小村落,另外一位具有非凡潜能的凡人出生了。他的童年境遇悲惨,于是这位迷惑的年轻人学会了巫术。为了报仇,他杀害了数十位亲戚及邻居。事发后他逃亡,遇上了一位叫马尔巴的农人。马尔巴是伟大的佛法老师兼大翻译师,教授了他现象的本然以及生活的方式,如同悉达多所曾教导的一般。这位年轻人被转化了,他就是密勒日巴,西藏最有名的瑜珈圣者之一。直到今天,他的歌咏和生平故事仍然启发许许多多的人。他的智慧遗产,历经老师和弟子代代相传,不曾间断。

 

密勒日巴教导我们:悉达多的话语不像我们为了消遣或寻求刺激而翻阅的其它哲学论述,读完就放回书架。佛法事实上是可以实践、可以应用到日常生活上的。密勒日巴的第一代弟子中,有位聪慧的学者,名叫瑞琼巴。虽然密勒日巴劝他:修学并重比光是研读书籍来得重要,瑞琼巴还是前往了印度,到当时伟大的佛教哲学学院,立志要接受正统的教法。事实上瑞琼巴也追随了许多印度大学者及圣者,并且勤奋学习。多年之后,当他回到西藏,老上师密勒日巴来到一处空旷的平地迎接他。他们相互问候,正在那儿讨论瑞琼巴的研习时,忽然一阵狂猛的冰雹自天而降,旷野中无处可躲,密勒日巴瞧见地上不远处有一个牦牛角,马上就躲到里面去了——牛角并没有变大,而密勒日巴也没有变小。在牛角内,密勒日巴吟唱了一首歌,让瑞琼巴知道在牛角中,空间还大得很——如果这位弟子了悟空性的话。

 

你也许会认为密勒日巴的牦牛角只是个童话故事,或者,如果你是容易轻信的那种人,可能会认为那是西藏瑜珈士所表演的一种法术,但这两者都不是,我们往下读就会知道。 

 

有人或许会认为,并不是所有的情绪都是痛苦的——爱、喜悦、创意的启发、虔诚、狂喜、和平、团结、满足、慰藉等情绪呢?我们也认为在诗词、歌谣和艺术上,情绪是必要的。我们对于痛苦的定义不确定而且相当有限。悉达多对于痛苦所下的定义却更广泛,但也更具体、更清晰。

 

某些种类的痛苦,例如瞋恨、忌妒和头痛, 具有明显的负面性质,而其它的一些痛苦则比较幽微。对于悉达多而言,任何具有不确定和不可预测性质的事物,即是痛苦。举例来说,爱或许是愉悦而令人满足的,但是它不会凭空独立地出现。它得依赖某个人或某件事物,因此是不可预料的。一个人的爱最少需要依赖一个对象,因此某种意义而言,他就常受束缚了。而其它许多隐藏的状况更是数不清。因此,为了忧郁的童年而责怪父母。或为了父母的不睦而自责,都是徒劳无益的,因为我们无法察觉许多隐藏其中、相互依存的因缘。

 

有一个不容易翻译的佛教谚语,大致上可以这么说:一切朗旺(rangwang)都是快乐的,而一切贤旺(shengang)都是痛苦的。“朗”指“自我”,而“旺”意指“力量”、“权利”或“资格”。而“贤”指“他人”。广义而言,快乐的定义是,一个人拥有完全的控制、自由、权利、安逸,没有障碍,没有束缚。这意指有选择的自由或不选择的自由,能安然地积极活跃,或安然地从容悠闲。

 

有些事情我们能做,而将世界扭转成于己有利,例如,服用维他命让自己变得强壮,或喝一杯咖啡来提神。然而我们无法让世界保持静止不动,好让另一个海啸不会发生。我们无法阻止鸽子去撞击挡风玻璃,也无法控制高速公路上的其它驾驶者。我们人生的一大部分,是在努力让其他人高兴,主要的目的是为了让自己感到舒适。和一个老是发脾气的人生活在一起,不是一件美好的事情;但是,我们无法让另一个人的情绪永远保持昂扬。我们可以尝试,甚至有时候会成功,但是这样的操控需要大量的维修和保养。只在恋爱初期说一次“我爱你”是不够的。你必须要做正确的事情——送花、关怀一直到最后。只要你一次没做到,你所建构的一切都可能会分崩离析。而有时候,即使你关怀备至,你的对象可能会误解,可能不知道如何接受,也可能完全不接受。一个年轻男子期待着和他的梦中情人共享一顿烛光晚餐,想象那个夜晚将如何开展,他将如何赢得她的芳心;但是,那只是他的想象,他的猜测。不论有没有依据,都只是一个猜测而已。基本上,我们无法永远百分之百准备妥当。因此,我们的障碍和对手只需要做而百分之一的准备,就能够造成所有的伤害。

 

我们或许会认为,自己不是真正地在受苦。即使是在受苦,也没有那么糟糕。我们不是活在贫民窟中,或在卢旺达被屠杀。如果这种态度来自真正的知足和珍惜拥有的事物,那么在某种程度上,这种珍惜是悉达多会认为可取的。但是,我们鲜少真正地满足;我们的心里有一种永不休止的唠叨,想要从生活中获得更多,而这种不满足就导致了痛苦。

 

悉达多的解答是——培养对情绪的觉察。如果情绪正在生起的时候,你能够有所觉察,即使只是一点点,就能够限制它们的活动;它们变成像有监护人在旁的青少年。有人在监视着,魔罗的力量就会减弱。悉达多没有被毒箭所伤,因为他觉察到这些只不过是幻相。同样的,我们自己强大的情绪,也可以变成像花瓣一般地不具杀伤力。当天女接近悉达多的时候,他清楚地了解,她们如同火圈,只是和合而成的,因此她们失去了诱惑力,无法动他一丝一毫。同样的,只要了解我们所欲求的对象事实上是和合而成的现象,就能破除诱惑的魔咒。

 

当你开始注意到情绪所能够造成的损害,觉知就会开始发展。当你有了觉知——举例来说,如果你知道自己正站在悬崖上的边缘——你就会了解在面前的危险。你仍然可以继续前行;带着觉知在悬崖上行走不再那么恐怖,事实上,它反而是非常的刺激的。不知才是恐惧的真正根源。觉知不会妨碍你的生活,反而让生命更加充实。如果你正在享用一杯茶,而且了解短暂事物的甘与苦,你将能够真正地享受那杯茶。